想到这里，他忽然觉得，手上的分量很重，很重。起初，优优小小的身子一动不敢动，僵硬地让他抱着，拉开的弓弦一样绷紧了身体，连呼吸都放得很轻。过了一会儿，他试探着伸出一双小手，抱住莫小风的脖子。没有预想中的推拒，优优胆子又大了些，把头轻轻靠在了莫小风的肩膀上。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，小区里乘凉的人群已经散了。四下很安静，偶尔有晚归的人，也是沉默而匆忙地走着，连树上的蝉也不来聒噪。莫小风抱着优优，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去，他们落在地上的影子融成了一个，被路灯拖得老长。回到家，莫小风才发现，优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。想想也是，这孩子平时到了九点是一定会睡的。只是睡梦中也并不安稳，眉头皱着，黑如鸦翅的睫毛里似乎还隐约能看到泪光。莫小风眉头又是一紧，优优的模样跟记忆中的某个情景，重叠了。那也是一个孩子，比优优大了很多，父母去世以后，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着姑妈一家生活，可是随着时日渐长，他逐渐发现，以前每次到自己家来都十分热情的姑姑，现在的神情却是越来越不耐烦。孩子很快认识到自己的处境，开始学会了察言观色，话不多说一句，饭不多吃一口，干活却是越来越勤快，尽管如此，却并不能温暖姑姑冰冷的眼神。那一天，趁着家里没人，表哥在客厅里颠球。一不留神，那球飞出去砸在书架上，碎了一大块玻璃。他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危机感，甚至还偷偷为表哥担心，因为姑妈回来是一定要发火的。可是万万没有想到，表哥把一切推到他身上，而姑妈居然相信了，甚至没有半点迟疑。很久以后他再回想这件事，蓦然明白，玻璃被谁砸的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姑妈需要一个发泄口，把她的委屈和压力宣泄出来。但那时候的他并不懂这些，他只觉得自己被冤枉了。那天晚上，他就是带着这样的不甘、委屈和愤怒，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。眼泪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来，擦也擦不干。他不想带着眼泪入睡，因为忘记了是谁跟他讲过，哭着睡觉眼睛会瞎的。他很害怕，可却控制不住自己流泪，只好拼命睁大眼睛，让自己不要睡着。那个不敢睡觉、拼命瞪大眼睛盯着黑黢黢天花板的夜晚，成了孩子一生当中，最漫长的夜晚。直到很多年后他长大了，他仍然讨厌在黑夜中盯着天花板的感觉，所以每天晚上，他都要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，倒在床上一睡不醒。莫小风伸出手帮优优揩去眼泪即使现在知道，含泪睡觉并不能让人眼瞎，他还是下意识地避免这种情形发生。，他阴沉着脸，走到门厅，对着镜子喝道：滚出来！镜子里出现一个浅淡的人影，见了莫小风，一阵点头哈腰：莫导，有什么吩咐？都说镜子能够通灵，追往溯流的本事，你总有吧？镜妖不过才一迟疑，莫小风立刻板起脸：你要是这点本事都没有，我留你也没什么用。没问题，没问题！镜妖吓得赶紧应承下来，心想莫导今天气儿不顺呀。莫小风拿出一面小圆镜，这是他在回来的路上买的。进来。流光一闪，那虚影便没入小圆镜中。莫小风出了门，走到楼下花坛的时候，一阵阴风从他身边刮过，带起一旁的花叶也跟着微微颤动。他淡淡地道：你跟来干什么？如果这时候莫小风身边有人，一定觉得奇怪，这人怎么跟空气说起话来？如果他再靠近一些，大概能感觉到一阵反常的凉意。不同于一般的凉风，那是一种沁到骨子里的凉。因为他没有天眼通，所以不能像莫小风一样，看到旁边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。少年此刻正亦步亦趋地跟着莫小风，嬉皮笑脸地说道：难得看你半夜出门，坦白交代，是不是去做什么坏事？见莫小风不理他，他也不觉得无趣，仍然喋喋不休：我刚才看你抱着那小鬼回来了，那样子，啧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爹呢。之前是谁说最讨厌小孩子，一看见小孩就烦的？在小九的唠叨声中，莫小风突然停住脚步，转过头来。小九吓了一跳，一晃飘出很远：你要干什么？莫小风指着头顶上的摄像头：你既然能够混入电脑，应该也能混到这里面去吧，我要你帮我查一查今天晚上的录像。这还不好说，你放心，交给我了。小九说完，身子迅速地没入摄像头里，但很快他又钻了出来，对了，你要我查什么？莫小风：等把事情交代清楚，这一回小九进去了好久才出来，冲莫小风摇头：不行，有一棵树刚好挡住了。莫小风点点头，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借助监控。这个摄像头设在小区的主干路上，即使没有树挡着，也离得太远看不清。他走到滑梯边上，掏出小圆镜来放在地上，让圆镜能够端端正正映出天上的月亮。吸收了一会月光之后，圆镜身上也发出了淡淡的光芒，似乎在与月光相互呼应。莫小风捏了一个指诀，口中说道：通灵宝鉴，追往溯流，鉴我想见，验！镜子中出现了水一样的波纹，镜里的月亮被这波纹搅碎了，成了缕缕碎金。随即碎金荡漾开来，整个镜面如同拨云见日，在这夜幕当中，居然映出一片蓝天。莫小风小心翼翼地拿起镜子，把镜面对准了滑梯。于是，镜子当中便出现了一群孩子玩滑梯的情景，优优赫然在其中。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滑了下去，优优排在最后，坐好了，也准备往下滑。这时候，第一个滑下去的孩子从另一头的梯子爬了上来。他爬到顶上，转过身，开始催促其他小朋友。就在这时，他的身子突然往前一扑，整个人就从台阶上滚落下去！另一边的优优听到声音，这才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。自始至终，两个孩子中间都隔了很远，更没有身体上的接触。小九蹲在一旁看着，这时却忍不住说道：真奇怪，那孩子怎么突然就往前扑？就好像有一双手，在背后推他一样。莫小风想起孩子家长的话，心中一动。就在这时，他的电话又响了，是顾源打来的。莫导你什么时候回来呀？那两个人非要你回来才安心。莫小风道：我还有事情要办，今天就不过去了，有你在我放心。顾源压低了声音：可是那两个人好像不太信任我。没关系，我信任你就行了，我不是还给他们画了很多辟邪符吗？足够保他们这一宿平安。那倒也是。顾源低声应和道，随即发挥起八卦精神，你在忙什么重要的事吗？我听他们说，在这里一晚上酬劳有两万呢，你连这钱都不挣，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儿吧？嗯，很大的事。莫小风不给他追问下去的机会，随手挂了电话。小九在一旁啧啧地道：放着两万块钱不挣，跑到这里查小孩打架，这还是我认识的莫小风吗？你是假的吧？莫小风白他一眼：是，我是假的。你不要纠缠我了，赶紧去找别人，看看还有谁肯隔三差五就给你烧香上供。听到烧香上供，小九立刻换了一副嘴脸，嬉皮笑脸地说道：我这不就表达一下内心的惊诧之情吗？主要是你今天做的事太不莫小风了，不就是小孩子打架吗？也至于当成个事。莫小风这次却没有怼他，悠悠地道：你不知道，小孩子的心是很奇怪的。有的时候他们的心很大很大，受伤也好，流血也好，伤疤还没好呢，人就已经忘了。可是有时候，小孩子的心又很小，只能存得住那么几件事儿，说不定什么时候，这些事儿就会突然从记忆里被翻出来，成为挥之不去的噩梦。他顿了顿，接着道，我现在要做的，就是把噩梦，扼杀在还没有成形的时候。第32章 2828莫小风说完， 嘴角微微翘起，露出一抹笑意。可惜这时圆镜中映出的仍然是白日的情景，倘若能照出他的脸， 估计连他自己也都会惊讶， 他居然也能笑得如此温柔！小九倒是在一旁看到了， 浑身哆嗦了一下：好端端你能不能别这样笑， 太肉麻了！我要是还有身体，鸡皮疙瘩早就掉了一地。莫小风白他一眼：滚。好， 我滚。小九身子悠悠荡荡地飘远，临走时不忘闲闲来了一句，不过，你把这个拿到警察局，恐怕人家不认吧。滚回来。小九倒也好说话， 立刻又飘了回来。莫小风伏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，听得小九眼睛一亮， 摇头笑道：怪不得大伙都说你诡计多端。说好了，事成之后，你得给我焚三柱上好的沉香。莫小风哼了一声：少不了你的。目送着莫小风回到楼里，小九又开始驾着夜风四处游荡。自从他成为鬼魂之体， 就轻易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， 太足的阳气会令他魂魄不稳，只有在夜色降临，太阴。精气笼罩大地的时候，他才能跑出来透透气。他飞上了楼顶， 当远远看到那随风飞扬的衣袂时， 脚步一顿，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， 但随即快步走了过去，恭恭敬敬地施礼：前辈！楼顶上，一个人负手而立，一双眼睛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长街，似乎被这城市的夜景吸引住了，小九的出现也并不能引来他一丝一毫的注意。对方不说话，小九也不敢动，心里一万个肯定这位前辈是知道他来了。至于为何不理他，高人嘛，总得摆点小谱，这一点他能理解。过了好一会儿，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：一梦醒来，世间竟已变化如斯。声音很轻，没有过多的感叹，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那人这才把目光转向小九，四目相对，小九不自觉把头垂得更低了些。他准备怎么做？小九连忙把刚才莫小风的话转述了一遍。那人好看的眉头微微一蹙：又是一些不入流的伎俩。这小子从小就是鬼主意多，虽然听起来挺不靠谱，但是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果。小九一边说，一边打量那人的神色，见他并没有什么不快，又接着说，再说，他这么做，就算手段有点出格，出发点总是好的。那人不知想到了什么，轻轻哼了一声：倒也并非一无是处。若真是一无是处，我也不能跟他做这么久的朋友。小九大约是想到了什么，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来，连带着跟这位前辈说话的态度也随意了许多。那人看了他一眼：那天前辈放心，那天的事我一个字都没跟他说过，只说是我把他们送回去的。小九连忙说道。说起来这位前辈也真是奇怪，看他的样子对莫小风的许多举动都十分关心，却又偏偏表现得那么神秘，难道两人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的故事？这么一想，小九忍不住偷眼打量那人。见那人明明立在自己身前不远处，却仿佛站在云端一般，遗世独立，如画如仙，再把莫小风的形象拼接过去，画面直接从工笔山水跳到了儿童涂鸦，对比之惨烈，简直不忍猝睹。小九一阵恶寒，觉得自己恐怕是想太多了。第二天，两家人早早就到了派出所，莫小风还额外带了个人过来。这个人全程笑眯眯的，姓张，是一个摄影记者。他自称最近在给一个城市宣传片采风，来到这个小区的时候，看到一些孩子玩得天真无邪，忍不住就把这画面捕捉到了镜头里。哪知道一不留神，居然拍到了孩子摔下去的一幕。后来莫小风找到了他，他就义不容辞的出来作证。整个事情巧得不能再巧，别说对方家长不信，连民警也是一脸怀疑。可是人家的记者证半点不假，拍出来的视频经过技术检验，也没有任何加工的痕迹。视频里清清楚楚，孩子就是自己掉下去的，跟优优一点儿关系都没有。对方家长一开始还大吵大嚷的，看了视频以后，就跟浸了水的炮仗一样，哑火了。许久才吃吃的说道：可是我家的孩子确实说有人推他，你看视频里的样子，就好像被人推着他一样。认真研究过几遍视频的民警也说：这孩子的姿势确实挺奇怪，不像是自己摔下去的。是吧？对方家长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，立刻抬高了声音说道，我家孩子长这么大，从来没撒过谎莫小风听他们把话题越引越远，咳了一声：孩子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，这是警察同志的事。我今天来是要个说法。说着，把优优轻轻推到了跟前。优优还记得前一天对方家长那气势汹汹的模样，神情怯怯的，一双小手紧紧抓住莫小风的手，不敢放开。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尴尬。让他像这么小的孩子道歉，对方家长一时还有点儿拉不下脸来。几个民警连忙打圆场：误会，这都是一场误会。大家都是心疼孩子，昨天态度都急了点，这也是人之常情，可以理解。这孩子也是不容易，受了这么多惊吓，家长可得多做点工作，别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。莫小风似笑非笑：我就算做再多的工作，恐怕也比不上这位的一句话。很显然，这是个认死理的，这种和稀泥的调解方式，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。于是所有人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对方家长。对方家长的脸皮迅速涨红了，许久，才不太自然地道：小朋友，对不住，是我误会了。优优的大眼睛眨了眨，眼圈慢慢变红了，忽然转过身去，把小脸埋在莫小风的衣摆里，不停地揉蹭着。莫小风轻轻拍着他的背，柔声道：好了，没事儿了。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，太阳已经升得老高。对方家长大概是觉得丢了面子，出了警察局的大门，立刻开车走了，活像有人在后面撵他似的。倒是莫小风和那位热心市民张先生，不紧不慢并排走着。张先生一边走一边抱怨：这么大的太阳，我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养足的阴气又得消耗不少。莫小风不耐烦地挥挥手：知道了，都给你记着呢，滚吧。话才一说完，就见张先生眼皮一翻，整个人一个踉跄，险些摔倒，还是被莫小风一把扶住。他一脸茫然：我这是在哪里？四下打量，发现这是在警局门口的时候，他整个人都悚然一惊，一下子清醒过来：我怎么会在这里？莫小风拍了拍他的肩膀：张先生，你忘了，你是特地来帮我小堂弟作证的。